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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战国策》·范睢至秦

西汉 刘向 著 2024-08-03

【注释】

范睢至,秦王庭迎[1],谓范睢曰:寡人宜以身受令久矣。今者义渠之事急,寡人日自请太后。今义渠之事已,寡人乃得以身受命。躬窃闵然不敏,敬执宾主之礼。范睢辞让。

是日见范睢,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。秦王屏左右[2],宫中虚无人,秦王跪而请: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范睢曰:唯唯[3]。有间,秦王复请,范睢曰:唯唯。若是者三。

秦王跽曰[4]:先生不幸教寡人乎?范睢谢曰:非敢然也。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[5],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。若是者,交疏也。已一说而立为太师,载与俱归者,其言深也。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,卒擅天下,而身立为帝王。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,是周无天子之德,而文、武无与成其王也。今臣,羁旅之臣也,交疏于王,而所愿陈者,皆匡君(之)[臣]之事[6],处人骨肉之间[7],愿以陈臣之陋忠,而未知王心也,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。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,知今日言之于前,而明日伏诛于后,然臣弗敢畏也。大王信行臣之言,死不足以为臣患,亡不足以为臣忧,漆身而为厉[8],被发而为狂,不足以为臣耻。五帝之圣而死,三王之仁而死,五伯之贤而死,乌获之力而死,奔、育之勇焉而死。死者,人之所必不免也。处必然之势,可以少有补于秦,此臣之所大愿也,臣何患乎?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,夜行而昼伏,至于凌水,无以饵其口,坐行蒲服,乞食于吴市,卒兴吴国,阖庐为霸。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,加之以幽囚,终身不复见,是臣说之行也,臣何忧乎?箕子、接舆,漆身而为厉,被发而为狂,无益于殷、楚。使臣得同行于箕子、接舆,漆身可以补所贤之主,是臣之大荣也,臣又何耻乎?臣之所恐者,独恐臣死之后,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[9],是以杜口裹足,莫肯即秦耳。足下上畏太后之严,下惑奸臣之态;居深宫之中,不离保傅之手;终身暗惑,无与照奸;大者宗庙灭覆,小者身以孤危。此臣之所恐耳!若夫穷辱之事,死亡之患,臣弗敢畏也。臣死而秦治,贤于生也。

秦王跽曰:先生是何言也!夫秦国僻远,寡人愚不肖,先生乃幸至此,此天以寡人慁先生[10],而存先王之庙也。寡人得受命于先生,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。先生奈何而言若此!事无大小,上及太后,下至大臣,愿先生悉以教寡人,无疑寡人也。范睢再拜,秦王亦再拜。

范睢曰:大王之国,北有甘泉、谷口,南带泾、渭,右陇、蜀,左关、阪;战车千乘,奋击百万。以秦卒之勇,车骑之多,以当诸侯,譬若驰韩卢而逐蹇兔也[11],霸王之业可致。今反闭而不敢窥兵于山东者,是穰侯为国谋不忠,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。

王曰:愿闻所失计。

睢曰:大王越韩、魏而攻强齐,非计也。少出师,则不足以伤齐;多之则害于秦。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,而悉韩、魏之兵则不义矣。今见与国之不可亲[12],越人之国而攻,可乎?疏于计矣!昔者,齐人伐楚,战胜,破军杀将,再辟千里,肤寸之地无得者,岂齐不欲地哉,形弗能有也。诸侯见齐之罢露[13],君臣之不亲,举兵而伐之,主辱军破,为天下笑。所以然者,以其伐楚而肥韩、魏也。此所谓藉贼兵而赍盗食者也。王不如远交而近攻,得寸则王之寸,得尺亦王之尺也。今舍此而远攻,不亦缪乎?且昔者,中山之地,方五百里,赵独擅之,功成、名立、利附,则天下莫能害。今韩、魏,中国之处,而天下之枢也。王若欲霸,必亲中国而以为天下枢,以威楚、赵。赵强则楚附,楚强则赵附。楚、赵附则齐必惧,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,齐附而韩、魏可虚也[14]。

王曰:寡人欲亲魏,魏多变之国也,寡人不能亲。请问亲魏奈何?范睢曰:卑辞重币以事之。不可,削地而赂之。不可,举兵而伐之。于是举兵而攻邢丘,邢丘拔而魏请附。

曰:秦、韩之地形,相错如绣。秦之有韩,若木之有蠹,人之病心腹。天下有变,为秦害者莫大于韩。王不如收韩。王曰:寡人欲收韩,不听,为之奈何?

范睢曰:举兵而攻荥阳,则成皋之路不通;北斩太行之道,则上党之兵不下;一举而攻荥阳,则其国断而为三[15]。(魏)[夫]韩见必亡[16],焉得不听?韩听而霸事可成也。王曰:善。

范睢曰:臣居山东,闻齐之内有田单,不闻其王。闻秦之有太后、穰侯、泾阳、华阳,不闻其有王。夫擅国之谓王,能专利害之谓王,制杀生之威之谓王。今太后擅行不顾,穰侯出使不报,泾阳、华阳击断无讳[17],四贵备而国不危者,未之有也。为此四者,下乃所谓无王已。然则权焉得不倾,而令焉得从王出乎?臣闻:善为国者,内固其威,而外重其权。’穰侯使者操王之重,决裂诸侯[18],剖符于天下[19],征敌伐国,莫敢不听。战胜攻取,则利归于陶;国弊,御于诸侯;战败,则怨结于百姓,而祸归社稷。《诗》曰:木实繁者披其枝,披其枝者伤其心[20]。大其都者危其国[21],尊其臣者卑其主。’淖齿管齐之权,缩闵王之筋,县之庙梁,宿昔而死。李兑用赵,减食主父[22],百日而饿死。今秦,太后、穰侯用事,高陵、泾阳佐之,卒无秦王,此亦淖齿、李兑之类已。臣今见王独立于庙朝矣,且臣将恐后世之有秦国者,非王之子孙也。

秦王惧,于是乃废太后,逐穰侯,出高陵,走泾阳于关外。昭王谓范睢曰:昔者,齐公得管仲,时以为仲父。今吾得子,亦以为父。

【注释】

[1]范睢:字叔,魏人,后任秦相。秦王:指秦昭王。此处标点参清王念孙《读书杂志·战国策杂志》。

[2]屏:同摒,遣退。

[3]唯唯:应诺的声音,犹如嗯嗯。

[4]跽:长跪,双膝着地,上身挺直。

[5]吕尚:即姜太公,也称太公望。封于吕,故又称吕望。

[6]臣:原作之,据姚宏、诸祖耿等说改。

[7]处人骨肉之间:指当时秦太后与昭王为母子关系,太后与擅政专权的穰侯是姐弟关系。在这样的骨肉亲近关系中,范睢意欲劝昭王罢退穰侯,收回王权,无疑充满了危险。

[8]厉:通癞,疮肿。

[9]蹶:摔倒。比喻失败或挫折。

[10]慁:搅扰。这里是烦扰的意思。

[11]韩卢:良犬名。

[12]与国:盟国,指韩、魏。

[13]罢:同疲。露:败。

[14]可虚:可使成为丘墟。指占据。虚,同墟。

[15]国断而为三:指新郑以南、上党以北、荥阳以西三块地方。

[16]夫:原作魏,旧注疑误,诸祖耿据《史记》作夫,可从。

[17]击断:施刑。无讳:无畏。

[18]决裂诸侯:指分割诸侯土地。

[19]剖符:指加官封爵。符,符信。

[20]披:折掉。

[21]都:大夫封邑的都城。国:天子、诸侯的国都。

[22]减食主父:主父即赵武灵王。公子成与李兑作乱,围困赵武灵王三个多月,致赵武灵王饿死,本文称减食,是委婉的说法。

【注释】

范睢来到秦国,秦昭王亲自在朝廷上迎接。秦王对范睢说:我早就该亲自来领受您的教导,正碰上要急于处理义渠的事务,而我每天还要亲自给太后请安。现在义渠的事已经办完,我这才有机会领受您的教导。我深深感到自己愚蠢糊涂,请让我恭行宾主之礼。范睢表示谦让。

这天,凡是见到范睢的人,无不肃然起敬,另眼相看的。秦王把左右的人支使出去,宫中只剩下他们两人,秦王直起腰腿,跪着请求说:先生怎么来教导我呢?范睢只是是是了两声。过了一会儿,秦王再次请求,范睢还是是是了两声。就这样一连三次。

秦王又跪着请求说:先生不肯教导我吗?范睢便恭敬地解释说:我并不敢这样。我听说,当初吕尚与文王相遇的时候,他只是一个渔夫在渭河钓鱼而已,那时,他们交情疏远。此后,吕尚一进言,就被尊为太师,和文王同车回去,这是因为他谈得很深入的缘故。所以文王果然依靠吕尚而建立了功业,最后统一了天下,自己立为帝王。如果周文王当时疏远吕尚,不与他深谈,这就是周天子没有天子的圣德,而文王、武王也无法成就王业。现在,我只是个旅居在秦国的宾客,与大王交情疏远,但想陈述的又是纠正君臣政务的大事,而且还会关涉君王的骨肉之亲。我本想尽我的愚忠,可又不知大王的心意如何,所以大王三次问我,我都没有回答。我并不是有什么畏惧而不敢进言。我知道,今天在大王面前说了,明天可能就会被杀。但是,我并不害怕。大王如真能按照我的主张去做,死亡不足以成为我忧患的事情,流亡也不足以让我忧伤;即使不得已漆身生癞,披发而发狂,也不足以成为我的耻辱。五帝如此圣明,终究要死;三王如此仁爱,终究要死;五霸如此贤能,终究要死;乌获力大无穷,终究要死;孟贲、夏育如此勇猛,终究要死。死亡,是人人不可避免的。死亡是自然界的必然规律,如果我的死能够稍补益于秦国,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,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?伍子胥躲藏在口袋里逃出昭关,他晚上出行,白天躲藏,到了凌水,没有可以糊口的东西,就跪地爬行,在吴市讨饭,但终于复兴吴国,辅佐吴王阖庐成就霸业。如果让我像伍子胥一样呈献谋略,即使遭到囚禁,终身不被接见,实现了我的谋略,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?当初箕子、接舆,漆身成癞,披发而发狂,却终究无益于殷、楚。如果使我与箕子、接舆有同样的遭遇,也漆身成癞,只要有益于我所认为的圣明的君王,这就是我最大的光荣,我又有什么可感到耻辱的呢?我所担心的是,唯恐我死了以后,人们见到臣下尽忠于大王,而身死人亡,因此都闭口不言、裹足不前,无人肯到秦国来。大王对上畏惧太后的威严,对下迷惑于大臣的虚伪,居住在深宫之中,不离宫中侍奉之人的手,终身迷惑不清,不能了解坏人坏事。这样的话,大而言之,会使国家覆灭,小而言之,则身处孤立危境。这是我所担心害怕的。至于贫穷受辱之事,身死人亡的祸患,我是不怕的。如果我死了,而秦国治理好了,这比我活着还要好。

秦王跪着说:先生这是说什么话!秦国是个偏僻边远的国家,我又无能,所幸先生来到这里,这是上天让我来烦扰先生,而保存先王的宗庙。我能受教于先生,这是上天宠爱先王而不抛弃我啊。先生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呢!今后事无大小,上至太后,下及大臣,所有一切,都希望先生一一教导我,不要怀疑我。范睢拜了两拜,秦王也回拜了两次。

范睢说:大王的国家,北有甘泉、谷口,南有泾水和渭水环绕,右面有陇山、蜀地,左面有函谷关、陇陂;战车有千辆,精兵有百万。凭秦兵的勇敢,车马的众多,以此实力对付诸侯,就如猛犬追赶跛兔一般,霸王之业可以手到擒来。现在反而闭锁关门,不敢向东方诸侯用兵,这是秦国穰侯魏冉为秦国谋划不忠实,而大王的决策也有所失误啊!

秦王说:我很想知道错在哪里!

范睢说:大王越过韩、魏的国土去进攻强齐,这不是好办法。出兵少了,并不能够损伤齐国;出兵多了,则对秦国有损害。我揣摩大王的计谋,是想本国少出兵,而让韩、魏全部出兵,这是不恰当的。如今明知盟国不可以信任,却越过他们的国土去作战,这可以吗?显然是谋划不周!从前,齐国攻打楚国,打了胜仗,攻败了楚军,擒杀将帅,两次拓地千里,但到最后齐国连寸土都没得到,这难道是齐国不想得到土地吗?是疆界形势不允许它占有啊!诸侯见齐国士卒疲弊,君臣又不和睦,于是起兵来攻打齐国,齐缗王蒙羞,军队瓦解,遭到天下人的耻笑。之所以会这样,是因为齐伐楚而使韩、魏获得土地壮大起来。这就是所说的借给强盗兵器而资助小偷粮食啊!大王不如采取与远国结盟而攻击近国的策略,得到寸土是王的寸土,得到尺地是王的尺地。如今舍近而攻远,这不是个错误吗?从前,中山国的土地,方圆有五百里,赵国单独占有它,功业成就了,声名树立了,财利也获得了,天下也没能把赵国怎么样。如今韩、魏的形势,居各国的中央,是天下的枢纽。大王如果想要成就霸业,一定先要亲近居中的国家以便控制天下的枢纽,来威逼楚国和赵国。赵国强盛,那么楚就要附秦;楚国强盛,那么赵就要附秦。楚、赵都附秦,齐国一定恐慌,齐国恐慌肯定会言辞卑下、加重财礼来服侍秦国。如果齐国归附,那么韩、魏就可以占有了。

秦王说:寡人想亲睦魏国,但魏国是变幻莫测的国家,寡人无法亲善它。请问怎么办才能亲魏呢?范睢说:用卑下的言辞、厚重的财礼来服侍它;这样不行,就割地贿赂它;这样还不行,就起兵攻打它。于是起兵攻打魏国邢丘,邢丘被攻陷,而魏国果然来请求归附。

范睢说:秦、韩两国的地形,相交错如绣饰。秦旁有韩存在,就像树木有蠹虫,人有心腹之疾一样。天下一旦有变,危害秦国的没有比韩国再大的。王不如收复韩国。秦王说:寡人想收复韩国,韩不听从,可怎么办呢?

范睢说:起兵攻打荥阳,那么成皋的道路就不通了;北部截断太行的道路,那么上党的兵就不能南下了;一举而拿下荥阳,那么韩国将分成孤立的三块。韩国看到自身将要覆亡,怎么能够不听从呢?韩国一顺从,那么霸业就可成了。秦王说:好啊!

范睢说:臣在山东时,只知道齐有相国田单,不曾听说过有齐王;只听说秦国有太后、穰侯、泾阳君、华阳君,而未听说有秦王。能专擅国政的称王,能独断利害的称王,能操生杀大权的称王。但如今宣太后专行无忌,穰侯遣使臣不必上报,泾阳君、华阳君杀人行事无所顾忌。国家有这样四个显贵操纵朝政而不出危险,是从来没有的。因为有此四人,文武大臣心中哪里还有大王!如此下去,则大权哪能不旁落,政令又怎能出自大王?臣听说:善于治国的君主,对内加强权威,对外重视权谋。’穰侯派出的使者操持大王的权力,任意分割诸侯的土地,擅自封爵,征伐敌国,朝野上下,没人敢不从。于是,打了胜仗,战果全归穰侯他们所有,战争的损失致国家困弱,受制于诸侯;一旦战败,则令百姓怨声载道,祸害由国家承受。《诗经》上说:果子多了折掉一些枝条,折掉枝条会伤及根本;扩大封君城邑会危及到国家安全,过分尊宠大臣会削弱君王权威。’淖齿控制齐政,到头来抽闵王的筋,并吊在庙堂大梁上面,使闵王一夜之间横遭惨死。李兑执掌赵国,围困赵武灵王,只一百天工夫,便将他活活饿死。当今秦国,太后、穰侯掌权,高陵君、泾阳君辅助,最终会没有秦王。这都是淖齿、李兑一类的人。臣有幸今日尚能看见大王独自站在朝堂上,真担心后世拥有秦国的人,不再是大王的子孙啊!

听了这番话,秦昭王不寒而栗,于是废太后,逐穰侯,将高陵君、泾阳君赶出函谷关。昭王对范睢说:从前齐桓公得到管仲,当时称他为仲父’。如今寡人得到先生,也称你为叔父’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