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乙说于安陵君曰:君无咫尺之(地)[功][1],骨肉之亲,处尊位,受厚禄,一国之众,见君莫不敛衽而拜,抚委而服[2],何以也?曰:王过举而已。不然,无以至此。
江乙曰:以财交者,财尽而交绝;以色交者,华落而爱渝。是以嬖女不敝席,宠臣不避轩[3]。今君擅楚国之势,而无以深自结于王,窃为君危之。安陵君曰:然则奈何?愿君必请从死,以身为殉。如是必长得重于楚国。曰:谨受令。
三年而弗言。江乙复见曰:臣所为君道,至今未效,君不用臣之计,臣请不敢复见矣。安陵君曰:不敢忘先生之言,未得间也。于是,楚王游于云梦,结驷千乘[4],旌旗蔽日,野火之起也若云蜺,兕虎嗥之声若雷霆。有狂兕车依轮而至[5],王亲引弓而射,壹发而殪[6]。王抽旃旄而抑兕首[7],仰天而笑曰:乐矣,今日之游也!寡人万岁千秋之后,谁与乐此矣?安陵君泣数行而进曰:臣入则编席,出则陪乘。大王万岁千秋之后,愿得以身试黄泉,蓐蝼蚁[8],又何如得此乐而乐之!王大说,乃封坛为安陵君。
君子闻之,曰:江乙可谓善谋,安陵君可谓知时矣。
[1]功:原作地,据鲍本改。
[2]抚委:据何建章说,指端正帽子,表示恭敬。
[3]避:或作敝。不敝轩,指轩未敝,时间不长之义。
[4]结:连结。
[5]:趋行,急奔。
[6]壹发:一射。殪:死。
[7]旃旄:旗杆。兕:古时称兕为雌性犀牛。
[8]蓐:席垫。
江乙劝导安陵君,说:您对楚国没有丝毫的功劳,也没有骨肉之亲可以依靠,却身居高位,享受厚禄,人民见到您,无不整饰衣服,端正帽子,毕恭毕敬向您行礼的,这是为什么呢?安陵君回答说:这不过是因为楚王错误地提拔我罢了;不然,我不可能到这种地步。
江乙说:用金钱与别人结交,当金钱用完了,交情也就断绝了;用美色与别人交往,当美色衰退了,爱情也就改变了。所以,爱妾床上的席子还没有睡破,就被遗弃了;宠臣的马车还没有用坏,就被罢黜了。您现在独揽楚国的权势,可自己并没有能与楚王结成深交的东西,我为您非常担忧。安陵君说:那可怎么办呢?江乙说:希望您一定向楚王请求随他而死,亲自为他殉葬,这样,您在楚国必能长期受到尊重。安陵君说:谨遵您的教导。
三年以后,安陵君仍然没有说什么。江乙又拜见,说:我给您说的,到现在您也没有实行,您既然不采纳我的意见,我要求从此不再见您了。安陵君说:我实在不敢忘记先生对我的教导,只因没有遇到好机会啊!在这时,楚王要到云梦地区去游猎,车马成群结队,络绎不绝,五色旌旗遮蔽天日,野火烧起来,好像彩虹,犀牛老虎咆哮之声,好像雷霆。忽然一头犀牛像发了狂似的朝车轮横冲直撞过来,楚王拉弓搭箭,一箭便射死了犀牛。楚王随手拔起一根旗杆,按住犀牛的头,仰天大笑,说:今天的游览,实在太高兴了!我要是百年之后,又和谁能一道享受这种快乐呢?安陵君泪流满面,上前对楚王说:我在宫内和大王挨席而坐,出外和大王同车而乘,大王百年之后,我愿随从而死,在黄泉之下也做大王的席垫,以免蝼蚁来侵扰您,又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呢!楚王听了大为高兴,就封他为安陵君。
君子听到了,就说:江乙真算是善于出谋划策,安陵君真算是善于利用时机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