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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传习录》·第三章、门人薛侃录(01)

明朝 王阳明 著 2024-07-22

【95】侃问:“持志如心痛。一心在痛人安有工夫说闲语,管闲事”?

先生曰:“初学工夫如此用亦好。但要使知‘出入无时,莫知其乡’。心之神明,原是如此。工夫力有着落。若只死死守着着,恐于工夫上又发病”。

【96】侃问:“专涵养而不务讲求,将认欲作理。则如之何”?

先生曰:“人须是知学讲求,亦只是涵养。不讲求,只是涵养之志不切”。

曰:“何谓知学”?

曰:“且道为何而学?学个甚”?

曰:“尝闻先生教。学是学存天理。心之本体,即是天理。体认天理,只要自心地无私意”。

曰:“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。又愁甚理欲不明”?

曰:“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”?

曰:“总是志未切。志切,目视耳听皆在此。安有认不真的道理?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不假外求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。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”。

【97】先生问在坐之友,此来工夫何似?一友举虚明意思。

先生曰:“此是说光景”。

一友叙今昔异同。

先生曰:“此是说效验”。

二友惘然。请是。

先生曰:“吾翡今日用功,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。此心真切,见善即迁,有过即改,力是真切工夫。如此则人欲日消,天理日明。若只管求光景,说效验,却是助长外驰病痛,不是工夫”。

【98】朋友观书,多有摘议晦庵者。

先生曰:“是有心求异,即不是。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,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。不得不辩。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,未尝异也。若其余文羲解得明当处,如何动得一字”?

【99】希渊问:“圣人可学而至。然伯夷伊尹于孔子,才力终不同。其同谓之圣者安在”?

先生曰:“圣人之所以为圣,只是其心纯乎天理,而无人欲之杂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,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。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。金到足色方是精。然圣人之才力,亦有大小不同。犹金之分两有轻重。尧舜犹万镒。文王孔子犹九千镒。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。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。才力不同,而纯乎天理则同。皆可谓之圣人。犹分两虽不同,而足色则同。皆可谓之精金。以五千镒者而人于万镒之中,其足色同也。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。其纯乎天理同也。盖所以为精金者,在足角,而不在分两。所以为圣者,在纯乎天理,而不在才力也。故虽凡人。而肯为学,使此心纯乎天理,则亦可为圣人。犹一两之金,此之万镒。分两虽悬绝,而其到足色处,可以无愧。故曰‘人皆可以为尧舜’者以此。学者学圣人,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。犹炼金而求其足色。金之成色,所争不多,则煅炼之工省,而功易成。成色愈下,则煅炼愈难。人之气质,清浊粹驳。有中人以上,中人以下。其于道,有生知安行,学知利行,其下者,必须人一己百,人十己千。及其成功则一。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。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。以为圣人无所不知,无所不能。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,逐一理会始得。故不务去天理上看工夫。徒弊精竭力。从册子上钻研,名物上考索,形逃上此拟。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。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。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,不务煅炼成色,求无愧于彼之精纯。而乃妄希分两,务同彼之万镒。锡铅铜铁,杂然而投。分两愈增,而成色愈下。既其梢末,无复有金矣”。

时曰仁在傍曰:“先生此喻,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。大有功于后学”。

先生又曰:“吾辈用力,只求日减,不求日增。减得一分人欲,便是复得一分天理。何等轻快脱洒?何等简易”?

【100】士德问曰:“格物之说,如先生所教,明白简易,人人见得。文公聪明绝世,于此反有未审。何也”?先生曰:“文公精神气魄大。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。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。若先切己自修,自然不暇及此。到得德盛后,果忧道之不明,如孔子退修六籍,删繁就简,开示来学,亦大段不费甚考索。文公早岁便着许多书。晚年方悔是倒做了”。

士德曰:“晚年之悔,如谓‘向来定本之悟’。又谓‘虽读得书,何益于吾事’?又谓‘此与守书籍,泥言语,全无交涉’,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,方去切己自修矣”。

曰:“然。此是文公不可及处。他力量大。一悔便转。可惜不久即去世。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”。

【101】侃去花问草。

因曰:“天地间何善难培,恶难去”?

先生曰:“未培未去耳”。

少间曰:“此等看善恶,皆从躯壳起念。便会错”。

侃未达。

曰:“天地生意,花草一般。何曾有善恶之分?子欲观花,则以花为善,以草为恶。如欲用草时,复以草为善矣。此等善恶,皆由汝心好恶所生。故知是错”。

曰:“然则无善无恶乎”?

曰:“无善无恶者理之静。有善有恶者气之动。不动于气,即无善无恶。是谓至善”。

曰:“佛氏亦无善无恶。何以异”?

曰:“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,便一切都不管。不可以治天下。圣人无善无恶。只是无有作好,无有作恶。不动于气。然遵王之道,会其有极。便自一循天理。便有个裁成辅相”。

曰:“草既非恶,即草不宜去矣”?

曰:·“如此却是佛老意见。草若是碍,何妨汝去”?

曰:“如此又是作好作恶”。

曰:“不作好恶,非是全无好恶。却是无知觉的人。谓之不作者,只是好恶一循于理。不去,又着一分意思。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”。

曰:“去草如何是一循于埋,不看意思”?

曰:“草有妨碍,理亦宜去。去之而已。偶未即去,亦不累心。若着了一分意思,即心体便有贻累,便有许多动气处”。

曰:“然则善恶全不在物”。

曰“只在汝心。循理便是善。动气便是恶”。

曰:“毕竟抑无善恶”。

曰:“在心如此。在物亦然,世儒惟不知此,舍心逐物。将格物之学错看了。绛日驰求于外,只做得个义袭而取。终身行不着,习不察”。

曰:“如好好色,如恶恶臭,则如何”?

曰:“此正是一循于理。是天理合如此。本无私意作好作恶”。

曰:“如好好色,如恶恶臭。安得非意”?

曰:“却是诚意。不是私意。诚意只是循天理。虽是循天理,亦看不得一分意。故有所念懥好乐,则不得其正。须是廓然大公,方是心之本体。知此即知未发之中”。

伯生曰:“先生云:‘草有妨碍,理亦宜去’。缘何又是躯壳起念”?

曰:“此须汝心自体当。汝要去草,是甚么心?周茂叔窗前草不除,是甚么心”?